白衣紀官與瘋癲月母到底誰敵誰友……平心而論,哪個都不像好人。
不渡和尚臉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,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將明淨子又扣在了手裏,陸淨朝他使眼色,他只微不可覺地搖了搖頭。
意思是按兵不動,先讓他們打一打。
熟料,就在此刻,整個底下岩洞忽然震動了起來,石頭大顆大顆地從頭頂砸落。正在對峙的白衣紀官同月母俱是一驚,面色微變……一種沉悶的嗡鳴迴蕩在所有人耳邊,那嗡鳴仿佛是從不知幾萬里深的地底傳出,簡直就像厚土的怒鳴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朝城霧凇浩蕩。
水晶幽蘭一開復一謝,赭紅石徑明了又暗,小木人走進水中,化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,河獸仰首,吞盡雷光。丹華木下的灼灼緋花里升起一個石台,一身新婚紅衣的少年闔眼沉眠,師巫洛攬着他,也閉着眼。
渺渺霧靄籠罩下的朝城,渾然如一塊靜靜躺在山嶺間的水玉。
——朝城地底,深不知幾千丈,埋一白玉,曾是神君掌上圭。
那一年,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,要去為蒼生拔劍一戰。他自南向北路過涌洲邊陲。偶見蜉蝣羸弱,熏華易枯,白鹿難壽,丹華易摧,便停下腳步,想要留下一點鎮山護靈的寶物,可他一路北上,東贈西留,只剩下一柄劍,一枚玉圭。
小狸怯怯,河獸垂淚。
神君於雲中俯身,輕輕將玉圭埋進涌洲西部的窮山地底。迷霧升起來了,變成了環繞深山的屏障,成了有形無形的牆。澄澈的水匯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澤……他給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。
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徵昔年雲中之主的玉圭。
最後一縷尊貴榮光就這樣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間。
等他踏上天梯的時候,除了一柄劍,一襲白衣,就什麼都沒有了。
「朝城無暮,神君未歸。朝城無夜,神君未歸。朝生夕死,難逢君顏,夕生朝死,難瞻君面……」棕羆、鸚鵡、河獸、小狸、鹿蜀……所有朝城的城民圍着丹華樹下的石台,一叩復一拜,一拜復一叩。
叩的是罪。
是當年朝城蒙神君贈圭卻不知他將北上赴戰的罪,是神君赴死卻無一城民加以阻攔的罪,是神君血戰卻無一城民並肩的罪。
可笑十二洲荒瘴橫行,萬物難生,它們卻靠玉圭在無塵無埃的一方小世界裏安然閒適,一直到近百年後,修士誤入朝城,才猝然知曉當初笑言「來朝山水有相逢」的神君早已逝去。
那是朝城的罪。
弱小無用,天真愚昧。
如果它們當年能將神君挽留在朝城,神君是不是就不會戰死?如果它們不要那麼軟弱,只知倚靠蔭蔽自顧己身,兩耳不聞天下事,是不是就不會一直到近百年後才知道神君已死?
不敢同戰,不能收骨。
空濛恩庇,無一還償。
神君怎麼就庇佑了它們這樣的廢物?它們這樣的廢物,到底又是哪裏來的顏面苟活在世上?
一代復一代,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,神君一日不歸,朝城一夜不得安眠。
可等到神君穿過迷霧歸來,蜉靈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,年歲最小的赤狸難以抑制地嚎啕如嬰孩。
——朝城的神君,您的白衣怎麼就被血染紅啦?
當初言笑晏晏的雲中仙,您怎麼就哭了?
「朝生夕死,猶有一晝。夕生朝死,猶有一夜……」蜉靈們手拉手,忽拜忽起,繞石台輕盈起舞,他們足尖虛虛點過的地方,泛起一圈又一圈幽熒的漣漪,開成一朵又一朵虛妄之花,紛紛揚揚,落在少年身上,悄無聲息地沒進他的身體。
每一朵幽熒之花開出,便有一分潛藏在朝城地底的氣機被引出,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。
拜的是恩。
是神君憐我卑苦,是神君賜我與城,是神君贈我淨土,是千年萬年朝城精靈山怪得以無憂無慮的恩。